每年这天的清晨.我都会点燃一炷香,祭奠我的父亲。看着袅袅上升的清烟,白白淡淡。像云似雾朝着蓝天飘去。遥望清烟的尽头,是浩渺的天穹。我想,敬爱的父亲,现在您在哪里呢?
父亲80岁病逝。之前,他住过较长时间的医院。原本身体素质不错的人,老了,一下子重病缠身,一下子整体衰竭。几种疾病纠缠在一起折磨他。我知道这种状况跟父亲工作的性质有关。他老人家一辈子搞地理研究,搞地理教育。带学生跑野外.风餐露宿。长年参加国家科考项目,戈壁沙滩,大漠荒原。工作环境、生活条件实属艰苦。年轻时,身体还顶得住。临老了,常年受损的器官集体“罢工”,自然就扛不住。衰老生病是自然的法则。经年累月辛劳奔波的老父亲终于回到家里,终于和家人团聚的时间多了。有时他情绪好,会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述他早年野外考察的故事。父亲说他最遗憾的是西藏没能去成。因为体检时.他的心脏有问题没能过关,除西藏外,内地各省差不多跑遍了,新疆自然是去得最多的地方,像北疆的阿尔泰山,水草资源丰富的伊犁谷地等,并且他曾两度穿越大沙漠。他还谈到著名的罗布泊,那是他们科考队重点考察的地方,据说罗布泊从前可不像如今这么干涸。听他娓娓道来,有时我会想,眼前这个温和衰弱、风烛残年的老人,怎么会有如此奇险壮丽的经历呵。父亲的讲述大大开拓了我的视野,父女间的交谈也增进了我们之间的了解。
由于我少小离家十几年,与父母离多聚少。等我开始能够理解、体谅父亲的时候,他已步入。在我少年的记忆里,父亲整日忙,忙得几乎不着家。即便在家,我看见最多的也是他伏案疾书的背影。不过,那个时候我们也有特别开心的日子.那就是父亲随科考队乘飞机从新疆返回北京的日子。新疆天儿冷了,大雪快封山了,没办法继续野外的工作。于是父亲回来了,风尘仆仆、晒得黝黑的父亲回来了。拖着大袋小袋的东西,大多数的袋子装的是他的宝贝
石头。给我们带回的是一些地道的新疆葡萄干,还会有几个那年代算是稀贵的水果——哈密瓜。有一次,父亲还给我带回一顶刺绣得十分精巧别致的维吾尔族姑娘戴的小圆帽,这太让我喜出望外了。这顶圆圆小小的满载我童年欢乐的帽子,我一直珍藏着它。忙忙碌碌的父亲基本不理家事,哥哥和我的方方面面全是母亲在料理。当然也有例外。1963年,我考上一0一中学。当时的一0一中学名噪京城。父亲看见大红的入学通知书,微笑着调侃地说:“哦.我女儿是
秀才呢。”
往事如烟,岁月似流水般逝去。我父亲1989年去世,至今整整17年了。
今年春初,北京师范大学地理学与遥感科学学院通知我们,说是院里以81级为主的学生,他们自动集资为父亲铸造一座半身铜像,模具已做好,邀请父亲生前好友、同事、同学及子女去看看,提些修改的意见。知此消息,我很感慨。1981年距现在已经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日新月异,诸事巨变。但是直到现在,81级的同学们依旧如此怀念我的父亲,如此尊敬他,并做出这么美好的举措——为他立铜像以示纪念,我替父亲感到欣慰。
那天,我随同大家去看父亲铜像的模具。走进美院教授宽敞的工作室,我一眼就看见,父亲的塑像伫立在中间。教授谦和、诚恳地请大家多提看法。于是我提建议说,父亲的头发常常不是那么平整,尤其后脑袋上面的发梢总会有几丝随风飘曳,透着整个人是那么地自信,又那么地随和。听了我的话,教授立即做了些调整。他搬来个大凳子,让我坐下来好好平视塑像。我坐下来,凝视着父亲的塑像,看着那稍稍嫌大的鼻子,微微上扬的嘴角,对视着厚厚眼镜后面的双眸。父亲睿智、平和、慈爱、宁静地望着我,那一瞬间我泪水涌了上来,我真的以为父亲就站立在我面前。
1950年,父亲从美国乘坐最后一班轮船回到中国。当时新中国刚刚宣告成立,他对共产党并不了解,但他认为只有国家强盛,中国才会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他说自己是搞科学搞自然地理的人,他的事业在中国,他应该回来报效祖国。返回祖国的父亲,带领我们举家北上,来到北京,来到北京师范大学。从此父亲在这里生活、工作了39年,他把自己毕生的精力和心血奉献给了这片他热爱的土地。
不久,蓝天下、绿草中,父亲的铜像会伫立在那里。他又回来了,回到了他生前所在的地理系,回到了他的学生们中间。
谢谢师大,谢谢地理系,尤其谢谢81级的同学们!